Too Loud A Solitude  — 三十五年了,我置身在廢紙堆中,這是我的love story。

御澤《夏鳴》

  畢業那一年,他向澤村告白了。

 

  「……對不起,前輩,我…」

 

  猶記得當時候澤村支支吾吾的,別開他的視線有些彆扭的回答,儘管之前他做足了各種設想,設想自己遭受拒絕甚至因此飽受厭惡與睥睨,然而他一味想著這是他們最後搭檔的一年,學期正在倒數,試想豁出了一切,也沒預期過所謂的快樂結局,當下真有點無地自容直想要逃跑念頭。

  壓抑住害怕,認真聽取面前的回覆。

 

  「前輩對我來說──」

 

  永遠是最重要的前輩。

 

 

 

 

 

01

 

  「御幸前輩!」

  事隔三年,澤村依舊像這樣蹦蹦跳跳、興高采烈在他面前揮舞雙手、滿臉欣喜的模樣,也甚是萬幸,曾想過自己的心意遭受對方拒絕後,可能便再也沒有挽回原本雙方友誼的機會,所幸可歎對方是個笨蛋,又或者講好聽點是個本性篤直善良的好孩子,澤村向來不用有色眼光看他,關乎性向的是非對錯在少年心底從來不是必要區分的議題,以至畢業到雙雙投身職棒的這段期間,他們仍然如同以往不分長幼的相處模式,非比賽日偶爾會相約出來練球,有閒暇的時間吃個飯、買些運動用必需品倒也像極認識多年親密的朋友一樣。

  他們目前同在東京,可惜不是待在同一支球隊。

  也好,畢竟在他的心底澤村始終唯一,給雙方保留一點距離對兩人都是好事,分離的幾年時間非但沒有沖淡內心的感受,反而加深情感的執著與依戀,就像應驗了普世大眾認同的共識:得不到的東西,永遠會是最美好的存在。

  近來彼此所待的球隊賽程排的緊,已經莫約兩個月的時間沒有碰頭,澤村好似隔天出遊的小朋友興奮的頂著一張熊貓臉,開心的朝他飛奔而來,抬起手一把親暱的搭上他的肩膀,好似他們同輩。

  「我有好幾場比賽要問你,最近投球的狀況說不上哪裡怪,可是找別人給意見卻改善不了……」

  「澤村。」

  此刻他故意端肅起臉,面對這個毫無戒心只管一把勾搭上來臉還貼得老近的無自覺後輩,他真心認為自己再多十顆心臟都不夠,板起五官與那雙可說純粹到毫無爭議的眼睛對視三秒,又是投來一副不明不白的樣子,他心中唯有嘆氣。

  感嘆每當面對這個人時,彷彿他一生只能是個輸家。

  「你知道我喜歡你吧,為什麼還不多少戒備我一下?」

  他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想拉近兩人的距離,還是像個膽小鬼一樣把對方推開。

  只見澤村遲疑了幾秒好似在思索他言語中的意涵後,才身體僵硬的將橫在後頸的手臂移開,尷尬的搔了搔臉頰目光瞥向角落隨意找了幾句理由塘塞。

  「不、這個…因為是御幸前輩嘛,而且你也不會對我怎麼樣……」

  到底澤村榮純終究是懂的,懂得他的感情。

  然而他們之間過多的相處歷程早已取代這些無疾而終的形上理論,更真實的是兩人暗自努力且並肩作戰的過去,任誰都是一路費盡千辛萬苦匍匐至今才能擁有這點微小的成就,他們還在成長,只要站在球場上的一日,揮棒與投球便無從止息。

  少年至始至終不斷在場上奔跑、不停向前跑,甚至前往他再也看不見的位置,到達他伸手不及的地方。

  「話說回來,前輩這幾天有看我出賽的場次吧,有幾球怎麼也投不好,跟田中搭配好像也提不起勁。」

  下一秒澤村生硬的轉移了話題,就算明白他心底所懷持的情感絕非前輩對後輩的寵溺,也不願意正視這點看來少年依然相當不會應付愛情的話題,他姑且聳了聳肩,裝作沒有意識到後者故作的反應,順著話語附和了幾句。

  「田中?」

  「喔、隊裡新來的捕手,從今年賽季開始跟我搭檔──話說你明明知道嘛!怎麼可能有你沒調查的選手,不要糊弄我!」

  每次只要裝作不耐煩的搔搔耳朵,澤村便會因此暴跳如雷的模樣真是沒有玩膩的一天,邊說邊聊抵達球場並著裝完成的兩人熱著身,不知不覺談笑間又過了數十分鐘,往本壘後方定位,澤村站上中央隆起的投手土丘,寒毛直豎的臨場感立刻襲擊而來。

  是不是只有他還依依不捨,眷戀著彼此過去搭檔的回憶呢?

  若說有遺珠之憾,那還真沒少過。

  姑且不論他的傾慕之情,高中相處的時間有限,當他還沒能繼續挖掘澤村的潛能,沒能完成每一顆與澤村的投球,轉眼間便被迫離開了校園,就此永無止盡的孤獨與惆悵彷彿如影隨形,並不是他自我膨脹或過度感傷,而是截至目前為止作為御幸一也最快樂、最珍惜的回憶與最親密的友人,全都留在了青道。

  職棒圈比起互相切戳、互相交流,大家似乎更重視自我突破與自我提升,光是要在瞬息萬變的職賽場上生存,以防被後起之秀徹底打垮便拚盡了全力,更甚,一不小心受傷或遭遇瓶頸,精神力的孱弱與意志力的剝奪,很可能會就此潰敗而一蹶不振。

  但他還是慶幸,現在他站在這裡。

  而澤村能夠繼續朝他的手套裡投出一球,持續承接彼此永無止盡的夢。

  「你手臂抬起的位置太低就放球了,所以導致球心的落點失控。」

  「是這樣嗎?」

  他一針見血點破對方的問題,澤村嘟著嘴低頭一邊自我對話同時轉了轉手臂測試投球的感覺,思索了片刻隨後咧嘴,笑著大吼說很好那再來一次,隨後流暢的揮臂動作回到了以往的水準,控球精準的朝他手套擺定位置投來漂亮的一球。

  「嗚啊!好厲害,我問了隊上的教練都沒能給我明確的建議,不愧是御幸前輩,果然是最了解我投球的人!」

  才投出一記好球雙眼立即金光閃閃的擺出各種歡呼和勝利姿勢的澤村,看在他眼中說滑稽怎麼滑稽,不過對方說的倒也沒錯,若要問全世界最了解澤村榮純投球的人是誰,他有信心表示絕對非自己莫屬。

  其實,可以藉由幾句言語指點便修正投球狀態還恢復到百分之百完美的投手,也能稱得上是天才了吧!

  「澤村!」

  隨後,他朝面前18.44米喚了一聲。

  他們四目相交,手中俐落的將棒球投出,澤村理所當然穩穩的接牢;落入手套扎實的聲音,發自內心喜悅而上揚的笑容,一再一再敲擊著他的心臟。

 

  「我說啊、前輩。」

 

  嗓音環繞。

  回音不絕於耳。

 

  「我在想,為什麼感情這件事對大家就那麼重要呢?」

 

  澤村稍稍收緊了抓球的手套,左手扣住右手的下緣,露出一個難以解讀的複雜表情,間隔的距離他看不太清楚,頂頭刺眼的陽光有些阻礙,阻礙他去傾聽。

  耳鳴。

 

  「雖然看過不少少女漫畫,也為角色愛得死去活來的情節感動到一蹋糊塗,但果然我還是弄不明白。」

 

  眼前單純的少年一定不曉得,這些言語就好比在質疑他體內所藏匿的心意一樣。

  過去曾經無數次認為,當時候一股腦藉由衝動告白的自己犯了最大的錯誤,無論他們身為前後輩與隊友的情誼如何堅固、無論澤村是個再如何善良的孩子,他或許不該一相情願擅自給予這些東西,試圖利用對方的同情。

  對他而言視同寶藏的情感,在他人來說可能只是避之唯恐不及的毒藥。

  就算他不後悔,也沒有後悔的餘地了。

 

  「那我問你,你能想像自己會有無法投球一日嗎?」

  「唔?這跟我問的問題有什麼關聯……無法投球的話,那等同於叫我去死一樣嘛!」

  毫無猶豫的回答,無疑是澤村榮純一向直率的風格。

  原來他一直是為此著迷、為此傾心,或許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爛,將有得以從這等枷鎖逃離的時刻嗎?

 

  「是啊、畢竟對某些人來說,感情也是一樣的,澤村。」

 

  少年一時語塞而未能回話。

  汗水從頰邊落下刮得皮膚發癢,他抬起手背擦去了疼痛。

 

  接續春末的尾端,即將迎來夏季盛大的蟬鳴。

 

 

 

 

 

  他為什麼在這裡?

  眼下這是他想破頭都沒能解出的問題,身處於這個鬧騰的場合他深覺自己特別格格不入,看著鄰座的隊友一個要比一個笑顏逐開心花朵朵開,反觀自己看著面前滿桌豐盛的菜餚卻怎麼也食不下嚥,本來就是不善交際的性格(又或者說,他只交際他認同的人事物),更何況是這種目的只為尋覓伴侶進行交配附帶終身大事的聚會:

  聯誼。

  原本這時間他應該是埋頭研究著計分表並回看比賽錄像的功課之中,假日的賽程排在午後,因此晚餐前便結束賽事的他本該繼續鑽研他的棒球大夢,無奈隊友興高采烈地抓住他來為聯誼湊數,還說無論如何也得帶上個水準之上的傢伙,並且熱愛陽光運動型男的女性們一定能因他們一箭紅心。

  不該來的,當他進場沒五分鐘便開始後悔的現任職棒捕手御幸一也,深深意識到打從高中畢業後立即投身職業選手的他既沒經歷社交歷練的大學時代,過去更是一味的棒球笨蛋從來也沒將兩性議題放在心上,更何況,他心儀的對象一向與溫柔婉約的女人扯不上邊,至此他才驚覺,原來自己特別不擅長應付異性,尤其是時下主打食肉主義的女性。

  餐會開始沒短短的三十分鐘驅策他回顧起自身的高中時代,以往於班上朋友不多,因此與女性同學幾乎可說毫無交集,平時偶爾會收到來自同校女生的告白,但當時滿腦只裝著棒球的他總是不留情面的回絕對方,甚至還被迫背上了惡鬼的罪名。最後有與女性相處機會的情形只剩下球隊上的經理,不忍說她們之於棒球著迷的熱情甚至不亞於他們這些每天翻滾奔跑於泥土上的男孩,極小的男女之情被迫忽略且轉眼而逝,在他還沒能進一步理解女性的美好之前,先一步自覺到對某個後輩投手所懷藏的情愫。

  嘆了一口鼻息,勉強笑了笑婉拒再度向他倒酒的鄰桌女人,化學合成的香水味很臭,刻意湊上的肢體接觸令人不悅,他盡可能不讓自己的臉色太過難看,並不專注在對方說著那不著邊際也聽不明白的聊天內容,只是有意無意的應答幾句,餘光環視試圖找到時機開溜。

  周圍投射而來的目光過於刺目,打自他進入球團之後,似乎在女性間受到關注因而小有名氣這件事,他或多或少也是略有耳聞,雖然一週前澤村曾問他為什麼感情對眾人如此重要,不過他更不明白的是,為什麼眾人物色感情對象的眼光多是膚淺?從沒認為自己有什麼過人的魅力,倒是澤村榮純分明有著如此耀眼的光彩,卻只有自己看見一樣感到特別惱恨。

  不過,這也只是他一廂情願推論所獲得的主觀認知罷了。

  「御幸!你不去二次會?」

  好不容易結束了聚餐,他趁著在座同行還在討論續攤準備去哪裡喝酒時,他背起提袋不發一語立即溜出了餐廳,本以為可以安然逃脫,但他忘了隊上盡是一些動態視力過人的運動家,隨行隊友之一三步追了上來勸阻,形成兩男在店門外拉扯的事態,簡直是毫無道理的修羅場。

  夜晚的市街車流來來往往、行人熙熙攘攘,璀璨的五光十色只擾得心情紛亂,鼎沸的人聲與車聲多方雜音交織耳際,有種訊息接收爆炸的錯覺,壓力無形之中急遽倍升。

  「不了,我還有事。」

  「那些女人可是囔囔著如果你沒去就要散會了,拜託大哥行行好?」

  「我是真的……」

  一般會這樣死纏爛打嗎?心想原本搬出這等藉口對方就會願意讓他下台階的如意算盤破滅,首次明白連續劇裡那些男人拉扯著女主角不放人走的力道到底有多麼疼,這些一生注定揮棒投球的肌肉男子肯定不懂得手下留情吧,拉鋸仍在持續,正當以為自己會迫於人情世故不得不屈服的同時,口袋裡既單調又乏味的鈴聲突兀響起。

  手機來電,成功阻斷此刻膠著的事態,對方終於鬆開他的右手讓他能夠行動自如,往口袋裡掏出手機查看,屏幕顯示來電者為──

 

  『御幸前輩?』

 

  機身覆於耳廓,成功連接的通訊傳遞而來的音聲壓制一切,世界剎那陷入完全寂靜,靜若無聲。

  除了那個人的一呼一息,一字一句。

 

  『喂、御幸前輩!』

 

  「哈──…」

  不由得笑了出來。

  轉瞬四周片刻暫停的三維恢復流動,擦身而過的旁人搧動一絲氣流,車輛照明晃過鏡面,音效啟動。

  將他抽離嘈雜的是這個人,將他拉回現實的也是這個人。

  「你也真會挑時間打來。」

  『咦?前輩現在不方便接電話嗎?』

  他想必不知道,現在笑得一臉神清氣爽的模樣和方才坐在餐廳裡怨念叢生的自己怎麼看都不像同一個人吧,露出一個連平時團練、比賽都相當罕見的爽朗笑容,隊友似乎難以調適一般愣在原地,傻愣的看著他完成逃脫設定。

  「澤村,你在哪裡?」

  『嗯?我?我現在運動商品店……』

  「總店?」

  『對。』

  「那條街轉角有一間咖啡廳吧,二十分鐘後我到那裡找你。」

  『咦?』

  不給對方思考的空間,不由分說切除了電話。

  隨後他擺出一臉無可奈何的暢快表情,不可抗力似的聳了聳肩,表示天道難違。

 

  「抱歉,我真的和人約好了,祝你們二次會玩得愉快!」

 

 

 

 

 

02

 

  「嗚……」

  如起初所掌握之最精準時間(二十分鐘又十八秒),搶快搭了計程車趕到現場時,早已窩在櫥窗邊位置的澤村一臉氣賭賭的鼓著雙頰,有些憤恨的瞪住他,他才想起自己確實是有些強人所難了,而且,桌面上早已被人清空見底的飲料杯顯示對方可能是在接收到他的指示後,便乖乖來到這裡枯等了近半個小時。

  他往一旁座椅放下提包,招了招店員送上菜單點餐,同時推往澤村面前祭出收買人心的強大武器。

  「吃什麼盡量點,我請客。」

  「你說的喔!」

  於是乎上一秒還滿是怨氣的後輩,立刻兩眼放光銳利的掃視起菜單,怨懟倏地煙消雲散。

  「對了,找我有事嗎?」

  為了一時的突發奇想只得破財賠罪的御幸,含淚結算了標滿各種餐點的賬單(自身則只點了一杯美式),回到座位的同時才想起最初是澤村主動打電話來找他,打發等餐之餘姑且談談也無妨。

  至於面前早已被食物收服的澤村某某一枚,完全忘了自己被人強制塞入行程的氣惱。

  「啊!是想問你哪一牌的運動墨鏡比較好用,最近練習傳球時前輩建議還是準備一副好。」

  「你挑好了嗎?」

  「還沒。」

  「吃飽陪你去選吧。」

  眼看澤村逐一解決店員送上的餐點,不計形象的大快朵頤起來,不免讓他聯想起過去青道時期恐怖的魔鬼集訓結束以後,對方飢不擇食的將三大碗飯送入嘴裡的情景,不言而喻的溫馨與感慨心情襲來,他一手撐著臉頰,一邊凝視少年的一舉一動,彷彿這孩子的純真一輩子都將從一而終。

  吃著吃著,澤村動作漸漸放慢了下來。

  「…前輩!哪有人一直盯著別人吃飯的,這樣我還吃得下嗎!」

  「哧、長這麼大還像小孩子一樣,全天下就你一個了。」

  「誰還是小孩子!」

  搶在澤村氣得暴跳如雷之前,抽了一張紙巾伸手將對方嘴邊殘留的食物渣擦去,然而此項舉動似乎略顯過度親暱,後者半起身且炸了一半的毛爆也不是收也不是,整個人僵在原地數秒後才緩慢的黏回椅子上,錯開視線有些難為情的嘟著嘴,自言自語低聲抱怨了幾句。

  「就說我不是小孩子了……」

  「呵、不捉弄你了,今天你真的幫了大忙。」

  「我嗎?我幫上你什麼忙?」

  可能是沒想到自己也能有幫上他的一天,少年很快忘了羞赧投來好奇滿點的注目禮,他正面迎擊回視那樣迫切的關注,或許只是他掩藏於骨子裡的貪慾和期待趁勢發作,去測試、去揣摩、去妄想,當澤村知道他的私交、他的應酬交際,甚至與機率相戀的他者相關的時候,是不是多少能產生一點抨擊,不管基於前後輩的情誼也好、朋友的佔有慾也罷,期許在那雙琥珀色的瞳孔裡,看見因他的所作所為而出現的微小動搖。

  「聯誼。」

  從他嘴裡吐出這個詞彙的瞬間,他甚至懷疑自己察覺了澤村為此短暫的停頓。

  「不打算去二次會,藉口跟你有約了。」

  「……」

  少年握緊手中的餐具沉默了幾秒,隨後輕輕往盤面放下發出一聲清脆的敲擊,下垂的眼簾始終沒有看他,目光朝著遠處角落沒有聚焦。

  「為什麼,不去呢?」

  「你知道為什麼。」

  「或許嘗試看看也沒什麼不…」

  「澤村,如果你喜歡的人對你說,去找別人試試也無所謂,你覺得如何?」

  此時此刻他不是很明白打從胃裡隱隱作痛的感受是否源自於生氣,抑或是期望過高所造就的失落。

  不過,唯一一點他還是確信的:

  「對不起……」

  「不要道歉,澤村,你沒有錯。」

 

  御幸一也早已經無可救藥了。

 

  「雖然被你這麼說我會覺得難過,也會覺得受傷。」

  但是,

 

  「卻無法感到討厭。」

 

  正因為是澤村榮純,正因為是這個人,他獨一無二的──

 

  最終他還是選擇寵溺的揉了揉少年的腦袋,開了幾個玩笑炒熱了氣氛蒙混過去,那晚他一如承諾陪對方買了一副全新的太陽眼鏡,每當他在轉播前看見澤村戴上那副墨鏡,佇立於球場上揮灑汗水、為了勝利拚盡全力,他就能再次確認自己的愛情仍一如往昔。

 

 

 

 

 

  「那個……不好意思,突然叫住你……」

  『吶、現在有空嗎?』

 

  此刻站在自己身前的女性所展現有關支吾語調與猶疑的神情,同時覆蓋於記憶中的男人之上。

 

  「我、我是澤村君的球迷,覺得你投球的樣子很帥氣!從你進入職棒開始,我就一直關注著你……」

 

  與那些千篇一律的少女漫畫情節一樣,他不意外,感知卻對於這等似曾相識產生某種不明所以的隔閡,情境突然變得異常朦朧,就像身陷在夢裡,女孩的嗓音甜美又黏膩,扎入耳中早成眩暈般的耳鳴,高頻聲音反覆的嗡嗡作響,世界彷彿天旋地轉。

  他被一股強烈的困頓所籠罩,真偽的界線開始模糊,情感落入一張支離破碎的網中拼湊不出全貌更無從掙脫。

 

  「我很喜歡你,請你跟我交往!」

 

 

 

 

 

  ──『我喜歡你,澤村。』

 

 

 

 

 

  「澤村前輩!澤村前輩?我說、澤村前……」

  想事情想得一時恍神,被身旁某個大嗓音衝著耳邊大吼他才回過神來,露出一臉嫌惡的表情瞪向一旁的後輩,試想對方從他們認識頭一次相處開始,便覺得這個單細胞粗神經的傢伙行事作風只管直來直往,既看不懂旁人臉色更讀不了周圍空氣,又老愛纏著他大呼小叫的模樣,瞬間對自我產生一種龐大的無力感。

  原來過去幼稚無知的他正是這麼一副要人煩的態度,澤村榮純(成年),正對以往愚蠢的自己執行懺悔。

  「田中,不要對我耳邊大叫!」

  「可是這是前輩第一次在球場上出神啊,實在讓人很擔心。」

  「不需要你擔心我,你先擔心你自己吧!」

  抬起右手的手套往對方腦袋一敲,不忍嘆了口氣,趁著賽程空檔私底下兩人相約進行投捕訓練,本季才成為搭檔的他們組合過程一直有許多摩擦,成為職業球員頭兩年仍是和球隊資深的老捕手配合,後者可以倚恃他們長年的出賽經驗激發他投球最大的效能,但從今年開始,他不再有著如此可靠的後盾。

  田中太郎:有著無比平凡姓名與外貌的同隊菜鳥捕手,此季初登板新人一枚,高中畢業便被球探挖掘,經選秀順利投入職棒並與他同隊並成為搭檔,幾個月來原本理光的平頭頭髮長長了些,一副標準的運動型傻蛋,於賽場上領導投手時略顯生澀、缺乏經驗,但就其陽光爽朗的人格魅力或許也不失是一顆未來之星。

  新聞媒體這麼寫道,他也就姑且相信一番,無奈自兩人組成投捕以來他甚至認為自己帶領對方的機會要來得更多一些,或許是以往信任的捕手兩人分道揚鑣的緣故,進入一個全新環境被迫自立自強,這幾年來或多或少性格也成熟了不少。

  雖然,御幸前輩仍舊一如往常老愛的嘲諷他傻。

  不過認真想想或許也有其道理,無奈自己不夠聰明、能力不足,才會只是換個捕手便無法發揮實力,若是真正強大的投手,肯定無論面對什麼場面都能毫無顧忌地投出精采好球吧!越是想著,不免又自責了一番。

  「澤村前輩?你如果累了就休息一下吧!」

  結果還落得後輩來關心自己的窘態,實在太過失職了,不過心想田中說得也有道理,再繼續糾結如何增進兩人的默契,光是著急是沒有用的,況且練了一上午的投球顯然他今日的狀況並不佳,不但無法投出所想的球路、球更無法按照預定的軌道進入好球袋,田中似乎也很迷惘,甚至接不住他突然變化的球心,簡直可說空忙了大半天卻毫無進展,超級挫敗。

  暫時放寬心,談點其他無關緊要的事情也好。

  「對了,昨天賽後,有球迷攔著我告白了。」

  「什麼?澤村前輩居然說了棒球以外的話題!」

  「不是你叫我休息的嗎……」

  為什麼跟這個人說話這麼累,難不成以往青道的各位跟他談話也這番心累嗎?

  他又嘆了口氣,糟糕,澤村榮純本該不是多愁善感的角色,形象好像換人擔當了,剎那感到憂慮。

  「那麼前輩答應了嗎?」

  只見田中理所當然的又回到剛才所開啟的話題,真心覺得天然樂觀的人似乎有點恐怖,儼然他需要好好的自我警惕才行。

  「沒有,才第一次見面耶,根本也談不上喜不喜歡。」

  「咦?可是前輩不是單身嗎?對方長得好不好看?」

  倏地想起幾週前他向御幸提過的疑問,他說,不懂感情這件事為何對眾人而言是如此重要,當時對方給予他的答案並無法解答他的疑問,好比許多漫畫中一見鍾情的情節,他無法對初見告白的對象有著任何想像,更難以產生戀愛上的共鳴。

  可是這在他人眼底似乎都是無庸置疑的大項前提。

  「唔…好不好看我也不太清楚,總之先交換了LINE,頭貼可以讓你看看。」

  說著一邊滑開手機,點開通訊程式的頁面,跳出聊天列表上第一個畫面是昨晚與御幸前輩互道晚安的訊息,他突然心虛般立刻切回好友列表,找出先前告白那位女孩的照片。

  「嗚啊!這不是超級大正妹嗎?前輩你太暴殄天物了吧!」

  「可是才剛見面能有什麼感覺啊!」

  「為什麼前輩桃花這麼旺,明明是個笨蛋?」

  「你有這個資格說我嗎?臭小子!」

  鬥嘴之餘不動手動腳好像不是男人間聯繫友誼的方式,他架住後輩的頸子使出以往在青道總是被某位同寢學長欺負的固定技,身為曾經的被害者而言,此項攻擊他再熟悉不過了。

  「啊啊啊前輩!我要被你掐死了,等等、我有一事相求,求大人饒過小的!」

  「哼哼,很好,知道前輩的厲害了吧,看你以後還不尊敬我點。」

  聽見對方的求饒後滿足了自我的奉承心,他趾高氣昂的大笑並鬆開雙手,插著腰唯我獨尊的架式鼻子悶哼了幾聲,恩賜大德一樣給予寬恕並應許後輩一個願望。

  「既然有求於我的話,今日身為前輩的我大發慈悲成全你,說吧!」

  「不愧是澤村前輩!我希望能和御幸選手見上一面,就萬事拜託啦!」

  「咦?」

 

  事態急轉直下。

  當成了三秒上帝,他立即為方才施加的恩惠感到後悔莫及。

 

  「咦?我是不是聽錯了。」

  眼下他正對著面前空無一人的空氣驚呼。

  如同遭遇了難以置信的意外,全身僵硬,緊張兮兮的左顧右盼,就像深怕自己遺漏了分毫細節,直到耳邊傳來再次的允諾,他懵了。

  事實證明,聽力功能相當完善無須醫生重新診治。

  「你居然願意和那個笨蛋見面?」

  原本只是抱著姑且一試的想法硬著頭皮向御幸聯絡,即便男人再怎麼喜歡他,但如今以球員身分他們兩相敵對,某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後輩居然提出想要向當今知名職棒捕手:御幸一也請教的要求,不找自己隊上的隊友或教練,反而去向他隊的敵人請示,怎麼看就像是別有居心同時探查敵情吧。

  始料未及,那個人竟然答應了。

  抓著手機瞪大了眼,一旁的田中在聽見他們對話的內容之後,興奮的在一旁高舉雙手歡呼。

 

 

 

 

 

03

 

  「初次見面,早已久仰您的大名!」

  透過澤村前輩刻意與敵對的捕手見面,原因並不是出於崇拜或敵視,儘管每每賽事都被對方優秀的領導能力所折服,他也只是將男人視之為目標,一道終有一日勢必跨越的高檻。

  說起來他也曉得自身絕非腦袋靈光的屬性,很多事情想不通、遭遇瓶頸過不去,從來都沒能藉由自己的機智化解,與其像隻無頭蒼蠅橫衝直撞自尋死路,不如尋求他人來協助自己,不想因為個人的不成熟而拖垮了前輩,此季澤村截至目前為止的勝敗場數據和前兩季不像是同一人的投球內容,雖然清楚他們還在磨合,但處於瞬息萬變、弱肉強食的賽場上,有時丁點差錯便極有可能萬劫不復。

  間隔幾日,藉由前輩相約真正見到御幸選手本人的時候,他心底仍舊為此激動,或許正是現役火紅球星所具有一種萬夫莫敵的氣勢吧,他不受控制的立刻像個小球迷一樣朝對方示好,畢竟為了一位素不相識的小輩犧牲原有的休息時間,本就該感激涕零。

  「小子!怎不見你平常對我有這麼恭敬?」

  顯然就連御幸選手都早已習慣無視前輩的叫囂,忽略耳邊高分貝的大驚小怪,先是禮貌性的回應他的問候,說起來非得要找上這個人討教,除了自己笨,一方面也是澤村前輩智商太讓人捉急的緣故。

  「澤村,先去幫我買飲料,順道連田中的份一起。」

  「啊?我都已經從青道畢業了還繼續當跑腿小弟嗎?」

  定位尷尬的澤村還沒能完成擔當中間人推展兩方交流的開場白,兩句話被迫輕而易舉打發支開,顯示出御幸一也這人果然不是泛泛之輩,他在旁看著前輩任人耍得團團轉,再如何纏人的技能全都化為無效,最後只能摸摸鼻子心不甘情不願的離開現場,突然覺得,男人可能是世上少見得以克制住澤村榮純的存在。

  前輩離開後,他們相約見面的球場除了周圍數公尺外無關的閒暇人等以外,只剩下他與御幸一對一,氣氛霎時凝結,意識到男人正以打量審視的目光帶有輕微的蔑視,本能地認為那並非出於棒球實力上的睥睨,而是其他什麼令人無法明白的原因,敵意異常壓抑、沉悶的叫人摸不著頭緒。

  「抱歉…那個、御幸先生?」

  「叫我御幸就好。」

  應答的語調比剛才和澤村對話時還要來得更加冰冷和低沉,他有些畏懼的感到退縮,儘管他不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有得罪對方任何地方。

  「之所以找御幸……先生出來,是因為我和澤村前輩配合的過程不是非常順利。」

  「我看得出來。」

  對方不如處在螢光幕前那般應對完美的王子形象,可說連個微笑都不願施捨給他,眼下幾乎打破腦中過去所有臆想,他原以為私底下御幸選手應該是個進退得宜、游刃有餘的人物,但殊不知在他面前樹立起的防備與警戒既疏離又冷漠,不免開始質疑自己硬要親自找上門討教或許是件錯誤的決定。

  只是相比他和前輩的職棒生涯,已經顧不得這麼多了。

 

  「今天我是希望,御幸先生能給我一點建議──不是幫助我,當作是為了澤村前輩也好……我總覺得,澤村前輩一直在透過我尋找什麼,他從來就不是看著我投球。」

 

  他說出來了。

  一直以來不敢向前輩抱怨的事實,從來就不認為澤村真正有把自己當成值得依靠的捕手,每當他們佇立於球場之上,面前位於正前方距離18.44公尺的投手丘,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儘管因楊光的照射下閃爍動人的光彩,卻不曾有過聚焦。

  自責、怨懟、不安和動搖,不知不覺令說話的聲音越發逞強,一心壯大膽子似的放大了音量。

 

  「就像是看著某個人,某個對前輩來說很重要的人。」

 

  不是他。

  前輩的眼底,彷彿至始至終都容不下他者。

 

  「所以我猜想,那個人一定是你吧!」

 

  一口氣把想說的話近乎聲嘶力竭的全數吐露之後,好比來回跑了幾千公尺一樣氣喘吁吁,所幸球場周圍喧囂的人聲覆蓋過他的大吼大叫,並沒有其他人注意到他有些情緒失控的吶喊,語畢後才知道全身正在發抖,握緊的拳心滿是冷汗。

  剎那靜默了。

  呼吸伴隨氣壓凝滯而下,查覺到御幸的眼神逐漸平緩釋出了柔軟,不再如剛才格外尖銳,緊繃的嘴角稍稍放鬆,輕微的別開一個視線,倏地所有武裝和排斥一併瓦解,敵意蕩然無存。

  「你全名叫什麼?」

  「咦?我?……田中太郎。」

  「田中。」

  理解不能。

  看來無論是澤村前輩還是御幸選手,兩方都是讓人匪夷所思的角色。

 

  「你剛才那些話應該去對著那傢伙說,而不是我吧?」

  「啊。」

 

  他醒了。

 

 

 

 

 

  「不好意思,今天放任田中胡鬧了。」

  散場後,因為田中與他們返家的方向不同,各自在岔路分頭,前往同一個方向的車站兩人暫且並肩走著,稍微聊了一點瑣事,或許真的認為自己的行為不妥,他向御幸對今日發生之事難得鄭重的表示了歉意。

  不明白自己離開尋找販賣機買飲料途中發生什麼奇蹟,礙於太不走運,御幸前輩所指定的飲料大多機台都沒有販賣,因此繞了球場外好大一圈才買到相應的物品,回到場內時田中和前輩已經相處得氣氛融洽、交談自如,這令他有些點不是滋味。

  「沒什麼,想不到全天下還有比你更笨的傢伙,我今天也是長見識了。」

  「拐著彎還是罵我笨,不要以為我聽不出來!」

  「你看!你是比他聰明一些。」

  「御幸一也!」

  氣憤,就不懂為什麼三番兩次都非得踩住他的痛處嘲笑不可,他承認自己確實遲鈍又少根筋,可輩這個傢伙提起就百般惱恨似的,委屈。

  試想或許是某種反逆心理吧。

  心底所懷持的惡意趁隙浮出檯面,他因而停下腳步,咬牙抿住嘴,裝作一派自然(可惜失敗了)的板起臉孔,御幸注意到他的停頓回過了頭,雙雙一前一後橫在人行道中央擋住了行人的去路,迫使路人非得紛紛走避。

  傍晚的天色越見昏暗,對峙直到落入地平線下的夕陽再也照不清彼此的面容,路上的車輛打亮了車燈,一盞一盞光軌來回閃過兩人的側臉。

 

  「前幾天,一個球迷向我告白了。」

 

  語言是把銳利的刀刃,人們深信它能刺穿所有心防。

 

  「是女孩子,長得很可愛,第一眼給人感覺很親切。」

 

  所以,他想藉此獲得什麼?

  一字一句說著,視覺晃蕩起來。

 

  「…是嗎?」

 

  御幸的反應很冷淡,冷淡到令他豎起了寒毛。

  對世界的認知衝突進而產生變動位移,大腦落入一團潮濕沉重的迷霧之中,若問他刻意在男人面前提起這件事情,究竟其意義何在?他是想知道對方會做出什麼反應、露出什麼表情,展現什麼情緒和言論來回應他嗎?抑或,想透過述說來釐清大腦的思緒,他的想法總是雜亂無章,疲勞轟炸促使自己心神不寧,無時無刻急著一味理清頭緒。

 

  「御幸前輩──」

  妄想求救,卻始終不得方法。

 

  「澤村,我無意讓你困擾。」

  御幸打斷了他,他快要連述說的立場都消失無蹤,而這一切都是咎由自取嗎?

  長期的無視、傷害造成友情漸漸變質,腦海跑馬燈般浮現女孩的告白、男人的告白反覆交織,可是,其中含納的重量卻完全不同。

  「不是困擾!只是……感到困惑,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很茫然。」

  「嗯。」

  御幸一也嘴角拉扯出一個微笑,淡漠。

 

  「對不起。」

 

  胃部隱隱作疼、胸口又悶又痛,內心難受無比。

  但他還是搞不清楚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麼。

 

  ──對不起。

 

  男人低沉的歉意令他感覺非常糟心,他不快的皺起眉頭,腦內暈悶的喧囂叫人無比難受,像是某種擾亂的頻率,嗡嗡作響的雜音使思覺失去冷靜,瞪住對方,也不管現在兩人正站在車水馬龍的市街之上,嘈雜的環境讓他不由得放大了音量。

  「為什麼要道歉?你不是說沒錯不要道歉嗎?」

  反覆迫於接受前輩這種不溫不火的情感,久而久之開始越發的疑惑與不安,他不曉得自己是否因耐不住性子繼續和御幸進行這些攻防遊戲,只知道自身格外反感對方這種壓抑隱忍的迴避性格,表面裝作一副雲淡風輕,卻割捨不開一切將他本來無知的生活通盤捲入其中,陷入永無止盡的困頓裡頭痛苦掙扎。

  貫徹始終如一的愛情,然而逕自將解答拋予被愛者去苦惱,這不是相當不負責任的行為嗎?

  他一直看著男人,期望去理解對方究竟想要些什麼,本天真的以為儘管拒絕了前輩他們仍然可以保有純粹的朋友關係,然而隨著流散的時光逐漸拉長,直覺明白的告訴他御幸一也從來要的就不只是友誼,可同時也不奢求其他。

  矛盾,好比自身立場總是相互的拉扯一樣。

  於是他轉向詢問自己希望從中獲得什麼,友情、前後輩的互敬、昔日隊友的信任與扶持、於棒球上追求相同目標的共存共榮,又或者,只是執著於過去一起搭檔美好的回憶?幾經燒腦,終究百思不得其解。試想當初就讀青道時,他放開了中學的隊友拼命的向前奔跑,直到踏入職棒距離理想僅有一步之遙,卻彷彿裹足不前。

  「或許對你來說沒有錯,但對其他人而言並非如此。」

  此刻他聽不懂御幸述說的言論,因為,喜歡某個人絕對不是一種錯誤。

  「可是我想不通啊!我們要維持這種奇怪的尷尬到什麼時候?好煩!煩死了!」

  似乎因為他稍嫌激動的音量引來周圍人群的關注,路人紛紛停下腳步像是想要確認他們的爭吵規模是否繼續擴增,御幸對此不太自在的低下頭推了推眼鏡,抓住他的手肘迅速拉離現場,最終雙雙在一處較無人煙的防火巷轉角停了下來,意外碰觸他的指尖顯得有些低溫,使出的力道稍稍遲疑。

  御幸又別開了視線,不再看他。

  相比起來,高中他們的距離既親近又自在,可說毫無隔閡的往來模式令他十分舒心,現在卻每說一句話、每做一件事都得瞻前顧後,自己總是試圖想要靠近一點,而對方則一再向後退屈。

  「御幸一也!」

  動手粗暴拽過男人的肩膀,這個舉動似乎超出了御幸預想中的行動,隔著鏡片棕色的眸子閃過一絲詫異。

  「我只是想要再離你近一點,就像以前那樣!」

  一時激動衝著對方大喊的剎那,他看著身高高出微許的御幸眼色混濁沉滯而下,不可遏止低頭湊了過來,鼻息相接,反射性放大的瞳孔視線倏地模糊起來,灌入鼻腔裡的是男人身上野性的氣味,時序感知緩速流動,但也就僅止於此。

  差點以為自己將被親吻,而對方停息不到一秒便錯開的鼻尖證明行動尚未達成。

  「哈、笨蛋。」

  沉厚卻沙啞的嗓音失聲笑了出來,伸手揉亂他的腦袋後給予明確的回答。

 

  「那是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

 

 

 

 

 

04

 

  處在這等困境,腦中還能想起前幾週傍晚發生的事情,自己也是無可救藥了。

  「真的是笨蛋……」

  低聲以旁人聽不見的音量嘴裡嚅囁了幾句,額邊滑落的冷汗臉頰刮得皮膚發癢,但此時此刻並無心去在意汗水這點小事。

 

  九局上半,兩人出局滿壘,兩好三壞球滿球數。

  面對球隊的宿敵此季狹路相逢,第一次碰頭對上四連戰竟已無情被敵方橫掃三場,連續幾日死忠球迷的低迷情緒儼然感染了整座球場,連主場優勢都守不住勝利女神,相比是否進入季後賽爭奪冠軍的關鍵球賽而言,球迷似乎更重視與死對頭交關的緊張賽事。

  系列賽第四場,與田中搭檔先發的他勉強苦撐守住比分,目前仍維持平手,下半場輪到己方三至五棒的主力打擊,後攻的他們有望一舉奪得勝利為球隊扳回一成,然而若是在此刻任人擊垮,不僅重創打擊士氣,且於前三場教練團因過度重視而頻繁調度的救援投手幾乎早已用盡,即使幸運平局在可說後繼無人的情況下,延長賽必定續吞敗仗,這絕對是眾人所不樂見的結果。

  憑藉著意志力苦戰九局,投球數已破百球,對手更是今年度球季勝場率截至目前為止排名第一的強隊,纏人又拖延的戰術令每局投球數高居不下,球路更早已被打擊者摸透,握力急遽衰退、肩膀疲憊不堪,不但壞球率居高,七局開始便對田中的配球不斷搖頭,球逐漸投不進好球袋,主審判定越發嚴苛連擦邊的落球點都不願寬容,這局便無故送出了兩個四壞保送,能守住平分完全是靠隊友幾次幸運的精采守備撐場,不見樂觀的賽況使場邊開始噓聲四起,觀眾嘲諷的音效不絕於耳,聚成一股環繞洗腦的負向能量。

  球迷失落的憤慨化為斥責,賽況延宕,此刻他左手低垂握著縫線、右手手套抵在胸口,試圖以放鬆的姿勢減緩緊繃和壓力,然而田中比出的案號怎麼也無法順心,現在他沒有球速、變化球容易失控,能與對方搭配的球種又有所限制,他竟然慢慢集中不了精神進而胡思亂想,呼息出現絮亂的跡象。

  細想從脫離中學之後,他再也沒有完投過任何一場比賽,更何談是職業賽事。

  「暫停!」

  明顯田中也看出他的異樣先是叫了一聲暫停,隨後脫下面罩跑上投手丘朝他攀談順道延緩一下比賽節奏,現在整個情勢完全靠攏對手一方,若是一個差池他們便要背上與死敵對戰吞下主場四連敗的事蹟,且於球隊史上前所未有。

  「前輩,我們還有優勢,再拿下一個出局數,以今天隊友打擊的熱度要取勝一定沒問題。」

  「……啊。」

  意識無法聚焦。

  緊要關頭思緒居然飄得極遠,想起以前那個人於正前方蹲捕時叫他是如何安心,可以肆無忌憚的對捕手投出任何一種球路,棒球落入手套扎實的聲響與取得好球時稱讚他的音調該有多麼振奮人心;想起先前與御幸的爭執、想起那個未遂的吻,還有男人頭也不回離開前落下的言語。

  所謂『絕對不可能』──什麼不可能?不可能回到以前的關係、當下的接吻不可能完成,又或者他不可能回應前輩的分毫期盼。

  侵蝕一樣,不知不覺間眼中竟已容不下其他。

  眼界急速縮小、目光變得短淺,再也看不清夢想與現實間的差距,唯有分身乏術。

  「澤村前輩!」

  回過神,田中以一副要幹架的氣勢掐住他的衣領大吼大叫還一併搖晃,好比先前他對御幸以下犯上的踰矩行為一樣,呆愣著由人強制認清事實,他回到了現在。

  「看著我,現在站在你面前的人是田中太郎,只有我能接住你的球!」

  怒斥當頭棒喝一般點醒了迷惘,雙眼聚焦終於看清了後輩的五官,還是那一副傻樣,正當所有人為全場中心的投捕莫名內鬨,隨時一觸即發的對峙議論紛紛的同時,他突然釋懷的大笑起來。

  「哧、哈哈哈──」

  原來優柔寡斷套用在自己身上異常滑稽,爽朗明快才是他一貫的作風,看來是被人單相思太久,受到對方強烈的情感潛移默化間遭受影響了吧!他擤了擤鼻子,攤開雙手站在球場擺出要將空氣抽空的架式,大口大口深呼吸起來。

  「田中!來、一起做!」

  「啥?」

  於是乎攜手進行長呼長吸儀式,詭異到主審催促他們盡快結束暫停。

  眼看他的狀況恢復穩定,田中抬起手套輕輕的拍了一下他的胸脯,陽光的咧開一個笑容表示完全的信任。

  「那接下來就交給前輩了,無論你投來什麼球,我都會盡全力接住!」

  「很好!田中小子,我要投出那顆球,現在只有能壓制住場面。」

  「咦、可是……」

  馬上就會意到他口中所指稱的球種,導致後輩露出滿臉驚慌的表情,也是,畢竟那是個連與御幸前輩搭檔時都沒能完成的投球,畢業後便再無探究機會,幾次與田中試投也從未成功,雖可能出其不意,可風險極高、不穩定因素極大。

  但是,他總得冒險一搏。

  「我會投出來,而且你會接住,相信我!」

  鼓譟。

  親手說出的話語激勵了彼此,甚至燃起了心火。

 

  他能投出來。

  一定能投出來。

 

  並且田中會穩穩的接住這球,未曾見過又不熟悉的球路必定多少嚇阻打者鬥志,無論有無成功拿下最後一個好球數,因多慮轉攻為守的打擊方式將使他們的配球更加靈活。

  比賽,繼續進行。

  放鬆雙肩,銳利的目光全神貫注盯住本壘,好球帶範圍清晰明確,場內氣氛倏地凝結,明顯轉變的氛圍促使觀眾與場上所有選手屏氣凝神,周圍音聲慢慢下降,降至寂靜,耳邊再也聽不見分毫干擾,分秒的流逝緩慢而黏著,身心彷彿置於某種境界,靜止。

  時空停格。

  啟動。

  挺身、左手收入手套、腰身側轉、抬腿、振臂、藉由全身扭轉傳導力量、向前邁出右腳、跨步、強力揮動的手臂打直、球沿脫離指尖、於空中劃出一道弧度、進入本壘板範圍──

 

  「好球!三振出局!」

 

  主審強而有力的拉弓,同時宣判的吶喊響徹雲霄。

  打者驚嚇似的整個人朝後跳開閃躲,看似大弧度的壞球但其實壓根不可能被球砸到,動作有些可笑的吞下了一張老K。

  他當下萬分愕然,就連田中都不敢置信似的,他們共同完成了這個投球,守住了平分,場邊觀眾此起彼落的驚呼相繼響起,敵我兩方選手與場內裁判杵在原地目瞪口呆,好像沒人注意到該退場後攻守交換,僵持延續了片刻察覺周遭匯聚的注視,才後知後覺理解到,眾人並不是因為他投出這個完美球路而感到驚訝。

 

  御幸一也、御幸一也。

 

  那個人是否看到他的成長,是否見證他們過去未完成的夢?

  回過頭,才發現心中所想的人竟已不在身邊。

 

  他睜視的眸子下意識摔出了淚。

  佇立於世界中央,突如其來的丟失感令人徬徨無助,還能有爭取的餘地、挽回的機會嗎?失序般大肆掉下的淚水將過往埋入了泥土,他甚至發不出哭泣的聲音與表情,只是漠然地不停落淚。

  哭著,隨後抬起手背抹去了傷感。

 

  九局上半,結束於澤村榮純投出三振拿下本場最後一個出局數,下半場隊友順利擊出了超前分,為球隊取得此系列戰唯一一場勝利。

  也是他職棒生涯中,第一場完投勝。

 

 

 

 

 

05

 

  「御幸一也!」 

  剎那時空似靜止,僅餘光瞥見角落前排的觀眾席裡,有個壓著帽沿低調卻熟悉的身影自座位起身頭也不回的往出口離開,與高舉雙手歡呼的旁人格格不入,遙望的距離依然如是,心急如焚,眼下正值第九局進攻結束取得勝利的一刻,受到隊友簇擁與觀眾譁然歡呼的光榮之下,他被眾人架著繞往場上,心頭撲了個空,嚐不出勝利的滋味。

  這是他所欲的結局嗎?就此分道揚鑣,在各自的場域發光發熱,可彼此的交集歸零,澤村越想眼淚便越是摔了幾顆,直到隊友放開這天成為本場MVP的他,媒體記者紛紛圍上準備訪問,面對鏡頭,眼眶還挾著水光怔愣了片刻,倏地恍然大悟般睜大了眸子。

  原來,失而復得的竟是自身多年不曾查收的愛情。

  別過身,隨即頭也不回的離開球場,眾人一時錯愕沒能理解勝投選手的當下舉動,大家看著他奔走的背影消失在彼端,歇止了片刻後爆出如雷的議論,可誰又能追上運動員的腳程,澤村早已遠離大眾的視線之中,順著球員專屬的通道跑出球場,留下滿是愕然的人們。

  此時此刻聽著無人接聽的通話,連自己穿著剛比完球賽髒兮兮的隊服都不管,下到休息室僅隨意換了雙布鞋並從提包中拿出手機,撥出那人的電話二話不說向外頭追去,漫無目的闖蕩於人群之中找尋對方的背影,好比是與父母走失的幼孩,耳邊反覆聲聲乏味的通話清冷又孤寂的迴盪,一下一下敲打躁動的心緒,盛夏沸騰的空氣灌滿鼻腔,劇烈的奔跑令肺葉灼燒般疼痛,可他無暇顧及。 

  夏在鳴叫;心也在鬧騰。 

  彷彿親見兩人高中時於夏甲最後一場球賽,紅土飛揚,汗水淌落刮搔著頰邊,當空豔陽高照,熾盛的高溫蒸騰著殘存的意志,周圍靜若無聲,專注的意識直視前方,直到蹲捕的御幸打來最後一個暗號,屏息、點頭,抬腿後振臂的摩擦聲響如撕裂的風聲,腳尖激起沙塵,投球、入袋,主審拉弓,好球判定的振呼響徹雲霄。

 

  ——方知你們共同攜手的過去,至始至終皆精彩可期。

 

  是故,當今日投出那顆無比關鍵的一球,剎那時空重疊,感傷的當下心底突然懂了,無論是何種情感,全都是只屬於雙方之間獨一無二的聯結。

  御幸一也。

  若不立即當面說清,心底的疙瘩與遺憾必定伴隨到永生永世,將如同詛咒一樣吧,因此澤村急不可耐,就算要把整座東京都找遍,也非得要把這個人揪出來當面對質。

  「接啊…接啊……混帳!快接啊!」

  嘟嘟聲綿延無期,直到撥出不知第幾通去電,無頭蒼蠅跑過不知第幾條街道,不屈不撓的精神想是終於感動了對方,喀的一聲通話相連,男人不發一語,好似在害怕什麼、逃避著什麼。

  「御幸前輩!你終於接電話了,我找你,你現在在哪?」

  或許沒預料到劈頭竟是這等追問,對方又沉默了一會,僅能從靜默中聽出御幸背後的雜音,隱隱約約,傳來風聲、汽車行駛而過的呼嘯聲、喇叭聲、還有——

  「啊!不要動!前輩你留在原地別動!」

  結果從頭到尾都沒讓御幸說出隻字片語,只是一味的質問與下令後,澤村還不忘嘮嘮叨叨的直要對方別走、別掛電話,可追跡半途倏地暴雨,午後的驟雨總是來得又急又快,原本還萬里無雲的晴空一轉眼便烏雲密佈,天空又陰又沉有如要壓上住宅的樓頂,雨聲瞬間遮蓋身邊所有音律,被迫淋得滿身濕透,急匆匆追出來也忘了攜帶夾克,夏日難得的涼意極為可能會迫使跑步流汗的他著涼,然而也不是在乎這些插曲的時候。

  雨勢過大,耳裡再也聽不清前輩那頭的動靜,澤村氣惱的切除電話捉在手心,加快跑動的步伐,不出五分鐘隨即來到一處高架橋下,橋下的陰影遮蓋住所剩無幾的陽光,平時這條通行道路人不多,但可以很清楚的聽見電車從圍欄內側行駛經過鐵軌的嘈雜巨響,這是高中時你們偶爾協同從青道前往市區採購物品,必定經過的一段路徑,定是習慣,讓他總是通過這裡前往車站搭車,因此澤村不疑有他鎖定了此處,順利追了上來。

  只見對方隻身站在橋面下一個水泥大柱子旁避雨,雨水沾濕的地面與橋蔭乾燥的地表切割出一條淺色的區域,將內外一分為二。

  澤村上氣不接下氣的迎了上去,停在距離對方一步之遙的位置,面對面,雙手抵著膝蓋還沒能從嚴重的喘氣中暫緩過來,低著頭張嘴努力吸進多些空氣,隨後一件大尺寸的外套粗魯的往腦袋蓋下,不由得差點窒息,手忙腳亂好不容易將外套拉到肩膀兩側的位置,內裏的餘溫還是暖的,早已習慣的氣味很是久違,除了張大了不知是否稱得上可取之處的雙眼以外一無是處,一股暈眩的錯覺。

  「笨蛋!感冒了怎麼辦?」

  下一秒慌張失措的責備當頭劈下,嚴厲又擔憂的語氣極為心疼,過往相處的一切彷彿幕幕重現,一陣心塞襲來,不知是汗水還是止不住的淚水不停摔往柏油路面,烙上一顆一顆灰色的印子,大口喘息,隨後不顧一切般一股腦兒撲上前,伸出雙手緊緊攬過御幸的後頸,送上一個僅只唯一的擁抱。

  未曾如此親近,可又這般遙遠。

 

  試問,愛是什麼呢?

  得以耗盡人類亙古以來的時光,拚盡全力去探尋、去渴求,而又有誰真正接觸到真理?

 

  「澤村…?」

  感覺男人因他破天荒的舉動僵住了全身,整個人固著在原地,以前那個壞心、毒舌的人褪去防備與抵禦,任心口相碰,感受彼此悸動的心跳疊合,撲通撲通的撞擊。

  「……投出那麼棒的一球,感覺如何?」

  猜想是礙於尷尬而不知所措,畢竟澤村從來沒有別有心意主動積極的碰觸他,御幸只能怕自己胡思亂想不著邊際的拋出話題,語調聽來有些迷惘。另方面,也或許這對兩人是具有代表性的一球,內心不免惋惜,正所謂物是人非,可如今誰又在乎身邊是誰,非得去計較利益得失嗎?他必須強逞豁達,總歸是放不下;捨不得澤村榮純。

 

  「感覺很討厭。」

 

  只是澤村好似一心要打碎他的臆想。

  自白。

 

  「——為什麼?」

 

  倚在男人耳際嗓音嘶啞地問,同時喃喃自語,心塞的擤了擤鼻子,透過互擁的角度面向浸濕的鐵路與遠方聳立的大廈,雨水一如洗淨城市漫天灰濛的塵埃,四周鋪上一層水霧,朦朦朧朧,腦中想起彼此曾親暱的勾肩搭背、賽場上的合作無間,及曾幾何時那個行兇未遂的親吻。

  他承認,自己耗費了很久的時間才搞懂對前輩的情感,挾雜著友情、仰賴、依靠、眷戀抑或者某種傾慕,儘管懵懂無知,而如今得拾起它。

  「為什麼接住這顆球的人不是你……為什麼,這個時候你居然不在我的身邊?」

  必定是言語過於懇切,原本處在震驚之下的御幸沉澱而下,感受心中爬滿酸楚,他皺起眉,終於伸出手回攬澤村的背脊,在這遺世獨立的景色之中,惟有他們相擁。

  「前輩。」

  呼喚時,想對方既奉獻一切,今如願坦然接受的自己矜持與顧忌便再也無用了吧,分開後澤村拽住對方的雙肩,眼淚仍啜啜泣泣的掉落,哭喪著臉努力綻出一絲難堪的笑容,純粹注視前輩那張俊秀好看的五官,才明白,自身總是以俯仰的角度凝望對方,崇拜著、追逐著,直到並駕齊驅。

  如今他膽敢直言,雙方終於真真正正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得以攜手同行。

  沒有給予御幸反應的空檔,踮起腳尖雙手捧上對方的雙頰,指尖碰著耳廓,傾身湊近,吻上彼此的未來。

  無疑,他們還有遠大美好前程值得去奔馳,在此之前,終於懂得愛情的兩人理應談上一場戀愛,無非平淡、無關優劣。

 

  「我喜歡你!」

 

  事隔多年,對換的立場演示了遠途以來相伴的朝朝暮暮,而笑容依舊,映照雨過天晴的彩虹,炙熱的夏籠罩住帷幕的尾端,豔陽絢爛交響一般高歌。

  剎那誤以為,他在男人眼中跌落一片無際汪洋。

  「……你知不知道我等這一刻等了多久?」

  「都是我的錯、是我太笨,不要哭鼻子啦!御幸前輩。」

  「哭鼻子的是你吧!」

  拌嘴著,親暱熱絡、吵吵鬧鬧,真心藏在話語之間,瞇起眼,御幸笑著端住他,低下頭,覆上久違的一吻千年。

 

  於是,

  兩人的故事至此。

 

  晚夏未央,命中注定是你們相遇,而在這酷熱的季節中,前方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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